高齡化社會使醫療與長照產業一日比一日緊密,像我這樣跑「在宅醫療」的醫師,有更多機會進入社區與年長者們接觸,此時我們首重的不是給診斷或發藥物,而是在長輩的生活領域看見他們真實的生活狀況和照顧品質,據此提出相關建議。
嘆息之餘,當然更希望透過第一線所見提出建言,期望政府規劃高齡政策時有所參考。我想談談在宅醫療遇到的幾個長輩;為了顧及患者的隱私,以下故事為了降低辨識度,細節有所修改,但不影響我想傳達的重點。
老人被上鎖,床邊即見排泄物與腐敗食物
首先是張爺爺,我為了寫醫師意見書去到他的住所,他住在舊式宿舍的雅房,房門僅用鐵絲拴住。當我推開這個從外面上鎖、監獄般的房門,接著見到的是只能容納不到三張單人床的房間。
在這狹小的空間裡,有一張單人床、一張鐵桌子、一個鐵舊衣櫃和一張便盆椅,房內甚至連個簡單的洗手台都沒有。我見到地上有已乾和未乾的尿漬,糞便的汙痕落在地面上和便盆椅上,我懷疑他光坐在便盆椅上都會被糞便沾黏住。只是在這個連用水都艱難的地方,他還能怎麼辦呢?
時值炎熱的八月,在沒有冷氣的屋內,我靠近躺在床上的張爺爺身旁,鼻子聞到不知何處傳來的便當殘羹腐敗的味道,眼角餘光看見老舊的拖鞋一隻還在床邊、另一隻已掉入床底。
我問張爺爺是否都好、有沒有什麼問題想問。
他簡單的說沒問題。
我再找話聊,於是問他吃飽沒,張爺爺的回話還是很簡短:「有吃飽。」
我只好打電話給家屬問問照顧上的困難,電話那頭的是張爺爺的配偶:「我是大陸嫁來台灣的,現在自己身體也不方便,但我就住在附近,我會送飯過去給他吃,也會時不時去探望一下,不用擔心。」
我怎麼可能不擔心?張爺爺獨自一人住在這樣的環境,還被鎖在裡面,若是遭遇火災,他連跑出去的機會都沒有啊。
我請隨行護理師幫忙通報社會局,看看有沒有協助的方法;只是繞了一大圈,得到的答案很無奈,因為張爺爺有人可撫養,調查結果顯示他不符合社會弱勢的規範,國家公權力無法介入太多。
錯過老人保護機制,下次見面已是植物人
為了寫醫師意見書而去拜訪的,還有一位李奶奶。我與護理師在約定的時間準時到訪,但在門口站了好久,不論是李奶奶或兩位兒女都沒來應門,電話也響了好久以後才有人來開門。
可惜李奶奶親自擋在門口拒絕我們進入,我只能好聲好氣的站在門口與她聊幾句,過程中發現老人家手上有許多瘀青,於是我請她將日常使用的藥物拿給我看看,發現是有些通血路的藥物。我再問奶奶是否有流鼻血、牙齦出血或是容易受傷的狀況,李奶奶搖頭,只說持續吃藥、一切安好,自己手上的瘀青是意外受傷。
後續再拜訪也沒有比較順利,想接觸到長輩總是困難重重。我只能在日常忙碌中時不時掛念李奶奶,直到聽聞她因意外變成植物人,無意識地躺在加護病房中。我大大嘆口氣,回想拜訪當日,老人家坐在輪椅上已經有失禁的情形,內心更是百感交集。
其實後續社會局也有就奶奶的受傷進行調查,只是光有通報不夠,更重要的是要能舉證。老人受虐就和孩童受虐很相似,兩者都是無力保護自己的族群;在沒能舉證的情況下,公權力都難以介入,更別說到適時保護了。
其實,就算長輩能為自己發聲,事情也不見得比較好處理,例如我的病人王先生有能力主動來求診,希望能治療暈眩的問題。問診過程中他說的幾句話讓我很不安:「我太太和女兒會打我的頭,打到我很暈、很痛」、「他們把我從家裡趕出去,都不給我錢」、「你們要保護我的個資,我來看診這件事不能讓家人知道」、「我被法律限制不能回家,我沒有地方可以去」、「我看病可以不用錢嗎?因為我沒有錢」。
王先生就診後沒幾日,一位自稱是他的女兒的小姐來診所問:「我爸爸說欠診所錢要還?」護理師搖頭表示沒有欠款問題。再過幾天,診所接到社工師來電,說「收到家暴通知」所以想問問王先生就診的狀況。顧及隱私,社工師沒和我們做太多背景說明,我們只知道家人間有誤會和不滿,誰是誰非頗難釐清。
診所和王先生的接觸是在醫療領域,家暴事件的處理不是我們能涉入的,只能在心中默默為老人家祈禱事情能圓滿解決。
就這樣一而再、再而三地看見高齡長者(疑似)受虐、至少可說是照顧不周的狀況,我不免憂心忡忡。因為表面上看來是偶發事件,仔細探究起來卻可能是越來越頻繁發生的求救訊號,特別是在高齡化更加嚴峻的時代下,我們勢必有數字龐大的長輩因病無法保護自己,例如罹患失智症或有情緒和人格障礙,他們將是最可能受虐卻最無法表達的一群。
光靠醫師或社工家訪,接不了每一位受虐老人。若長輩本身非低收、家屬的撫養有名無實時,政府單位也難找到介入的方法。然而,現實是我們的長輩一天天老去,嚴重的甚至無聲無息倒下,身為第一線醫師的我難免焦慮,希望司法、社會、醫療等等官方民間單位都能重視這個現象,積極協商討論相關方案,為弱勢長輩織起一張堅固的生活安全網。